[阅读的未来] 2012·虚拟书写

「阅读的未来」系列有一阵子没更新,这次奉上台北「开元书印」主持人曹志涟的《2012·虚拟书写》。开元书印近年可谓一家 cyberpunk 经典小说专门店,其出版的 William Gibson《神经唤术士》(Neuromancer)电子版刚刚在字节社上线。曹志涟本人则是在 1990 年代便开始在互联网上进行实验文学探索,她对于阅读未来的发想,超越了一般性的围绕商业模式 / 用户体验 / 版权架构的讨论,进入了纯粹想象的领域。──编者 (本文以繁体中文刊出。)

我不安。

我躁動。

我要描述。

我用大量的凝著劑封起壇城,放置在租來停放「虛擬我」的空間裡,收在很裡面很裡面。壇城上面曾經滿滿爬過搜尋器的小蟲子,把字、句子、有意義的詞組消化吸收吐到巨大到無限的資料庫。在往後任一時間點,如果有人打下如密碼的字組合,封存的壇城某一部份立即啟動,如當年剛上載入虛擬無垠中第一刻,全新的在喚它的人眼前出現,解析顆粒或粗或細緻,畫面或適中或小,受制於那個人的顯示器。

Laurie Anderson 在《Delusion》獨白劇中有一段話:「據說人死三次。心臟停止跳動是第一次,身體被埋葬或火化是第二次;第三次是世上某個人最後一次提到你的名字。」可以加上第四次:你預付的網路空間租約在你死後到期又沒人再幫你付錢之際,或者永恆存放你記憶、情感、創作的網路公司、資料庫、雲端,在你身後倒閉或被駭客摧毀時。

2012 年發現有人在 2006 年讀 1998 年的「虛擬曼荼羅」。他在 2006 年部落格文章最後以為講述網路創作的白頭宮女已經物化,隨著文中描述的第一代虛擬世界。那一場燦爛爆發於廿世紀倒數結束的最後五年,一個無垠的人造數位通電宇宙出現,集體大遷徙開始,透過緩慢的網路連線,人們一點一滴登上彼處各址,瞭望探索。邁入廿一世紀的第一個三月,支撐起壯麗科技未來的股市垮臺,虛擬變成虛構,全盤泡沫化。幻滅在於第一代的未來規劃師向投資者描述的虛擬前景怎麼都無法落實──人們就是不願付錢。

2012。字裡行間躁動的片段,又巡邏了常去的購物網站;不小心,在工作分神的常發片刻,去社交網站留了言,繳了心情,檢查有沒有被讚。切換。反覆的切換。放眼咖啡館裡專注凝視大小顯示器的男女,全體在切換,手指刷、點、寫、拉、縮放,從工作切到臉書換至購物網站,人的表情跟著變化。為我餞行的朋友們,交頭接耳笑談掌中三點五吋發生的新變化,冷不防照你一張一臉痛恨,發到網上跟你完全無關的人分享:大夥瞧瞧我在什麼無聊的聚會上,能不上網嗎?

Consensual hallucination,共意幻覺。科幻作家 William Gibson 在網路還在地平線之下的 1984,在第一本小說《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創造出 cyberspace/符控流域這個詞──以符號和訊號流操控的場域,並且賦予這場域幻覺般的魅力。駭客戴上電極頭帶啟動設備,無形的身體投入母體中座標網格無限延展的空間,資料體的幾何圖形出現,繽紛炫目。「符控流域。每一天數十億遍佈各國的合法操作員,以及學過數學概念的孩童,經驗到的 consensual hallucination/共意幻覺……從人類系統所有電腦資料庫抽離出的資料變成圖像再現。無法理解的複雜。心智的非空間裡排列出成行的光,資料的星團與星座,如都會之光,漸遠漸逝……」在那個抽象的電腦母體世界裡發生的一切,都是由參與者集體進行的幻想創造而出。(《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William Gibson,台北:開元書印,2012。)

第一代羅列網際的眾多星星,進行自成體系的敍述,暗喻著個人主義。HTML 程式語言創造出的網頁,是繼「紙」之後,最變化多端的書寫表面。網主在 HTML 語境裡營造自己的所在,安排層層路徑,用繪圖軟體做出奇幻佈景,文字叢林的空間幻象,讓迷失帶著詩意。不會 HTML,Photoshop 等繪圖工具的人,得依賴有技術的人才能勉強做到,或者,就做一名浪遊網路的好奇者吧。

2012。「址」陸沈;私領域退位。空間感壓縮;「我」浮現,被各種「人聚集」的網站頁面吸收。

顯示器最最重要,不管尺寸大小。

The Display Is Paramount, Regardless of Its Size.—iOS Human Interface Guidelines, Apple Inc.

三點五。六。七。九。十三。十五。十七吋。微投射。當今數位世界的觀景器。望出去,看進去,不管用什麼視覺動詞加上動作行進方向詞,世界都是矩形的,一頁又一頁,二維。

我的敘述分裂成無數的文字條。我應和別人的貼文,隨著上下的留言,改變自己的口吻。我希望引人注目,故意誇張語氣。不必太意識,我已經無意識地進行集體的造幻行動,透過我最貼身的機器。

直接操控:當人們直接操控螢幕上出現的物件,而不是用多出來、分開的控制去操控,他們執行指令時會更有參與感,而且更能明白他們動作的結果。多點觸控式介面讓 iOS 使用者享受更強的直接操控感。透過手勢,人們對他們在螢幕上看到物件產生親近感和控制感,因為他們可以接觸到物件,不用透過中介,例如滑鼠。

Direct Manipulation

When people directly manipulate onscreen objects instead of using separate controls to manipulate them, they're more engaged with the task and they more readily understand the results of their actions. iOS users enjoy a heightened sense of direct manipulation because of the Multi-Touch interface. Using gestures gives people a greater affinity for, and sense of control over, the objects they see onscreen, because they're able to touch them without using an intermediary, such as a mouse.—iOS Human Interface Guidelines, Apple Inc.

無障礙的虛擬經驗,從來不是憑空出現。臉書上短短一句留言加上朋友的一個讚,螢幕上 550x170 象素範圍,硬體雙核心晶片處理器要跑九十九行密密麻麻的程式語言,轉文字圖象影音資料成數碼位元串,通過遍佈地表的通訊基地台,聯絡網路節點,溝通通路協定,封包層層遞送,訊息發出。從硬體到應用件,我們的幻覺體系幕後有極其龐大的運算活動在支援。

蘋果電腦為iOS應用軟件的開發者所寫的「iOS Human Interface Guidelines/i系列作業系統人性介面指南」,清楚傳達了一個態度:蘋果的多點觸動、超越 300dpi(解析度)到達 326dpi 的「視網膜顯示器」(Retina Display),是產品的靈魂。Capacitive sensor/電容性感應器是讓指頭輕點螢幕即可傳導出指令的科技。從廿世紀六十年代發端的多重觸點(multi-touch)技術,在廿一世紀與電容性感應器結合,成為蘋果電腦「i」系列的專利螢幕。四十年的科技研發,就為了讓人與掌中機產生突破性的結合,從早一點用筆在面板上點寫的書寫象徵(或假象),又去掉了一個工具,我可以直接點上我意志集中投射的那一點,心想事成。軟體開發者要知道如何利用此一特色,設計出使用者能與機器完美結和的應用件,發揮這個機器的美,親和力,創造快樂和滿足感。蘋果「App Store Review Guidelines/應用件商店審核指南」也充分表達:它要它的機器提供的應用件符合蘋果公司的虛擬美學和娛樂標準。明確的規定和指導原則,快速回應的審查系統,蘋果毫不懈怠地維護它主觀的娛樂哲學。

蘋果新產品發賣。迫不及待的長列購買人潮,他們在領取硬體所保證更快樂的虛擬經驗。

光滑如水·細密如蠶繭·堅韌耐久·厚重明快·價高百金·南唐澄心堂紙

對角線九點七吋·LED·背光式·光面·寬螢幕·多觸點·IPS 科技·顯示器

我們都是某一類的使用者。我們選擇習慣被悄悄統計成形式,模式,在越來越多的類別中,我們的品味被悄悄反覆定位,再推薦類似的給你,或再推薦給類似的你,引誘你購買,再深入網絡中,更加被定義,劃分,更細緻的安適地帶,以處置你虛擬的靈魂。

不過一開始,「書」倒不在賈伯斯計劃之內。他認定新一代使用娛樂幻覺器的人們,讀/寫無數的字、句、段落,卻不會想要讀「書」。他非常篤定的否決了「書」。這個主觀視多觸動螢幕為「畫面」,標榜動態式的互動。賈伯斯不要他技術創新的高端螢幕,變成被動靜態的「書頁」,被人類千年來的經驗給拖著牛步不前。因此能夠彰顯其「新娛樂」的應用件受到鼓勵和青睞。「持久的娛樂價值 lasting entertainment」是應用件批准的一項重要條件。難怪「上癮性」常是最受歡迎遊戲應用件的形容詞。賈伯斯的主觀區隔了蘋果產品和書,書雖不被納入觸控螢幕的新世界裡,但卻可以在自己的印刷生命裡長久。

然而,從泥、石、龜甲、草、竹、皮、帛、紙的千年演進邏輯推想下去,人怎麼不自然希望把汗牛充棟的書,全部收入一個矩形的空白螢幕,化圖書館為單一書頁?「電子墨水」螢幕技術把這責任承接下來。「電子墨水」負電極的黑粒子與正電極的白粒子懸浮在微膠囊的液體中,正電流吸引白粒子朝膠囊頂部集中,黑粒子下沈,形成空白。電極變化,黑粒子在頂上集中,白粒子轉到下方;無數的膠囊組合變化中,顯現號稱最接近紙本書效果的字與圖。網版印刷出的圖書,三百解析度的品質,定義了人眼習慣的閱讀物的清晰感。電子墨水的微細黑白粒子氣泡,也是點點構成我們的讀物。

「視網膜顯示器」的銳利度拋棄了網點印刷的質感,卻讓你可以看到紙頁的質感,要以木紋做背景也能夠,任何纖維,只要你喜歡。

亞馬遜網路書店的電子書 Kindle「點亮」, 螢幕即採用了電子墨水的技術。借用一個意義待考驗的斷代新詞 「the late age of print 印刷出版時代晚期」(Ted Striphas, The Late Age of Print: Everyday Book Culture From Consumerism to Control,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書的沒落近年來已被反覆提出,有人已等不及開始「懷念」起書,用書做雕刻做裝置藝術的媒材;Kindle 代表了承先啟後的過渡產品(雖然「後」的性質不明),先行發作的懷舊情懷偽裝的革新,讓人們可以逐漸放下他們的書,捨得一本一本搜集來充滿生動記憶的圖書館,忘掉講究不同版本的執著,而拿起電子墨水印出的新白紙黑字,它有著印刷的解析感,它必需倚賴光源才能讀,它像紙一樣不反光,它省電到讓你常忘了它和電有關,它輕到沒有機器感,螢幕或直或橫由你決定不會顛來倒去。所有想讀的古典名著都收藏其中,你的圖書館跟你到海邊山顛。單色的Kindle,純粹的閲讀功用,它是我們還看不得「書」消失前,可以接受與書並列在書架上的電子「書」,雖然它沒有書的厚度和翻頁,雖然它永遠只有「一頁」。

美感的完整性不是在衡量應用件有多美麗。而是衡量應用件的外表多麼成功地與它的功用合而為一。

Aesthetic integrity is not a measure of how beautiful an application is. It is a measure of how well the appearance of the app integrates with its function.—Human Interface Principles, iOS Human Interface Guidelines, by Apple Inc.

古書版式,兩半頁於一版,版心居中,版面上部的空白叫「天頭」,下面的空白叫「地腳」,從版心對折,印在版心的魚尾和黑線成為書的側面特徵,留給裝幀的空白部份叫做「書腦」,如果書頁被撕去,殘留下來的紙,稱為「殘腦」。

古典的知識一行行排列在天·地·腦之中。

廿世紀首先帶動出版印刷新紀元來臨的桌上排版系統是一九八五年 Aldus 公司研發的 Pagemaker。Aldus 的公司名字取自十五世紀威尼斯人 Aldus Manutius (1449-1515),他的印刷坊所出版的書,版面設計精緻,從字體(他創造了斜體字),標點(他創造了分號),圖案,排版,紙張,裝幀,都成為書籍印刷製作的新高標準。

文藝復興時期印刷革新者又一次還魂,成為二十世紀印刷出版劃時代變革者。字體、字距、行距,字排成圓形、多邊形,加入圖片,轉動角度,刷淡,加入顏色,在 300dpi 印刷效果的支援下,你可以做出現代多變多樣,配合內容的版面設計,把「text/稿」變成「個性書」,心目中的理想書具體出現。

然而「點亮」電子書,卻把「書」回歸到「text/稿」。字體僅有 regular/condensed/san serif 的選擇,字號有大小的選擇,行距字距可微調。無所謂讀到第幾頁,你變成讀到百分之多少。從封面到內文沒有漸進的安排,只有交待,所有紙本書費心放入的設計,在電子書的無格式裡被清除殆盡。文字回到文字的最單純形式,回到 300dpi 印刷在人工排版印刷的時代,網點沒有完美密佈,柔和的視覺感。但是那是無法在上面直覺做筆記的書頁,沒有廣闊的天做眉批,沒有書腦的裝幀;必須學習介面去做閱讀筆記,輸入,你的痕跡隱藏在一個記號之後。你得學會在書與書中跳躍,永遠看的是近似的頁面。你真的在讀不同的書嗎?

小女孩第一次看到 Kindle,食指直覺點上螢幕想看到變化。硬硬的頁面,還是一樣。Kindle 現在推出新一代電子墨水觸控螢幕版,依舊單色,取消了 QWERTY 鍵盤,更為輕盈;然而也推出觸控式螢幕版 Kindle Fire, 重量加倍,躺著閱讀,又會被打到。

從鍵盤式非觸控電子墨水閱讀器到下一步發展, 一定要加入觸控。因為觸控,食指神奇了,隨點即化。現代人邁向生化人的第一開端。觸動。

美國科幻作家尼爾史帝芬森一九九六年小說《鑽石年代》中,有一本意義深遠的〈少齡淑女繪本啟蒙瓊林〉。這本書。厚頁精裝,放在古舊書店架上,是一眼就看到的精緻珍本。但是這本書不是用普通紙構成,而是用智慧紙。智慧紙的兩面是可顯示影音的「聲光流晶」材質。在兩面聲光流晶中的跨距容得下十萬個原子厚的結構,讓紙變得有智慧的「推桿邏輯」就在那個空間中。這些微小的「推桿邏輯」電腦由具有機械面向的原子組成,它們被包在巴克球的真空空泡內,以避免受到光和空氣的破壞。每一個球型電腦,靠著一組組靈活的推桿,跑過被抽空的柔韌巴克管,和東南西北四方的鄰居連結,如此一來整體紙張變成由十億個分離處理器組成的平行計算機。〈啟蒙瓊林〉是用 32 張大型智慧紙,每張折成 16 頁,再裝幀成一本書,總共 512 頁。書脊除了防止書散開外,還是巨大的交換系統和資料庫。不僅如此,書頁包含的「奈米感應器」可以感應周遭的發生而起變化。〈少齡淑女繪本啟蒙瓊林〉從一開始便被設定要與一名四歲的小女孩結合。任何不符合這個條件的人,打開這本書時,是不會啟動任何功能。但是當某一名小女孩成為第一個打開這本書的人,書便開始跟她說起故事,把她的環境送入資料庫再編成故事,把她,變成故事的主角。然後,從故事中,誘導小女孩認字、閱讀,告訴她各種常識須知,讓她知道如何照顧自己,應付世界。但是再強大的科技還是造不出與這本書相配的模擬人聲。這個聲音需要與小女孩交流,對話,需要提供「人」的感覺。因此,〈啟蒙瓊林〉的製作者長期發出演出單,聘請一流的「互動演員」來補足這精髓。互動劇是鑽石年代的主流娛樂,人們選擇一種「互動情境」,可以請真的演員一起互動演出,或者像電腦遊戲一樣與程式互動。互動演員分佈全世界,經過網路和客戶在虛擬中接觸。他們在身體內植入無數奈米寄生體,可以將他們肌肉的變化映貼上他們要扮演的角色上;固定的戲劇人物因此有了血肉,而且會因不同的扮演人而有不同的詮釋。互動娛樂複雜的付費程序,確保客戶和演員之間永遠不可能與對方面對面。(《鑽石年代》(The Diamond Age),Neal Stephenson. 台北:開元書印,2010。)

純電子書要加入觸控,增加一個可以看影音遊戲的產品;多功能影音娛樂機如 iPhone /iPad, 必須承認人類還是想在顯示器上讀到書。當這個共識形成,〈少齡淑女繪本啟蒙瓊林〉所形容的概念書也在我們的時代出現了。「虛擬瓊林」就是我們隨身的智慧型上網機,我和它第一次開機時結合,螢幕頁面和背景換上我的選擇,輸入電子郵箱帳號,各種社交網站帳號,與認識不認識的人交流的平台帳號,網路影音圖書雜誌帳號,一連線,打完第一次招呼,透過不離手的機器,虛擬世界全面通車。是頁面也是畫面,隨著自我的喜好和需求,切換功能。沒有一個綿延的主敍述,沒有「書」的懷念厚度和精緻,從顯示器固定尺寸出現的一切,都是由「我」選擇、安排、打造,隨著我不同時期的興趣和取向及傾向,收藏的內容和順序也跟著變動。如果紀錄下我們使用的次序,把所有的頁面依不可改動的順序裝訂成冊,我們的書有了頁碼,每頁承載不同的情緒投射強度,心情波動幅度,專心程度,聯想方向,聯想途徑。我們在一段時間內念頭的生滅變幻,都在我們使用掌中器的流程裡。就差一個應用件,紀錄下睡眠腦波變化並給予解讀,我們二十四小時的意識波動透明了。

2012。虛擬書寫。廿一世紀初始,「我」隨著部落格一批批加速浮現虛擬。湧出的現象令人錯愕。為什麼人那麼願意把自己隱私公諸於世?我們被暴量的剖白迷惑;一如,更早時間的現象:網路攝影機二十四小時把私人生活的某一角度毫不保留地傳輸上網。有趣的是,即時生活播送,在部落格成為主流後,不再引起關注。

廿世紀末那些大膽播送自己的人們,他們的「大膽」,是窺視者的感覺。對架設者而言,只是房間裡裝了一個早忘了存在的攝影機,生活因此自然進行, 自然到如此之平淡如水,窺看者死守螢幕都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所以當文字書寫的私人來臨,話再怎麼無意說依然反映了內心和意圖,無剪輯的活人秀反而告退。那些熱愛掏出私事的人,也不是在群眾面前表白;他/她對著幕後的文字框,鍵入心事,按下發佈,短文短句出現在表面──自己選擇微調的部落格版型內。如果關閉網頁內建的瀏覽紀錄,作者根本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看。我還是在傳統日記寫作的狀態下,自己寫給自己,帶著微微隨時可能被人偷看的興奮不安。

因此對部落格「私心情」爆發有人心不古感的人,其實是對自己被變成了窺視者而不習慣。人與人的關係出現變化;以前我們了解身邊親友的心情,我們接觸,現在我們深入知道陌生人的心情,而我們的距離無限遠。即使知道在同一個城市住在同一區,但網路中數學的無限性,保證不會發生面對面、觸覺式的接觸;除了借由文字留言,虛擬接觸發生。這意味著:你得首先暴露你自己,承認自己是一名窺視者。

版型/template 是編寫過的 HTML 在瀏覽器中以版面呈現。部落格的版型只有兩頁,首頁和內文。靈活的 HTML 頁面,在部落格時代,被壓縮成兩張平面。首頁一進入固定在網頁左上角,刊頭大標一定得對齊彼處,在這一限制下,版面的變化更是大同小異。即使如此,人們還是在小異中找出自己的屬性,黑底強烈,米色清爽,花式活潑,暖系親切,青系理性。

你在個人的平面頁裡進行自己的敍述,三年前的旅行紀錄被下個月想去遊玩的我搜尋出來參考,誰知公車路線早在官網上發佈改動聲明。我相信遊記而不去官方交通資訊網去查證,因為我理解遊記的敘述體,我自然選擇參與敘述,讓自己的故事跟著成形,而不是從分散的資訊中組織出一個行程的邏輯。等我到了地點發現公車已經改道,我才意識到網路時間的無限延展,搜尋出來的網頁時間點與我的此刻在錯覺中同步,我忘掉了物理的時間。不過,我把這件事寫入我的旅程紀錄裡,加入了交通官網連線,補救網路時間的凝聚所造成錯差的可能。

永恆如新感是虛擬時間美麗的特色。搜尋以「相關度」重組網路資訊,新舊資料同時被喚出,在結果顯示的那一刻,並列於「現在」。從部落格開始,貼文以新到舊的順序列出,越新的越在首。這是程式內建的排序,使用者沒有反向的選擇。不過部落格偏重內容,時間感依然從容,從容到很少意識到文章的發表時間。

然而,一個新的「現在」,發光發熱的 0:00,堅實不搖電光石火的「此刻」、時間正好到達的「這一秒」,「原點」,隨著「推特」風潮的爆發成為網路書寫的一個生命要件。

0:00 的時間維度割裂從容感。推特這一秒的這一句,即時性的強烈存在感,「當下」彷彿在眼前凝結成形。只要字打得快,就能借推特留下腦部一閃即逝的痕跡。推特以及字數額度增到一百四十字的微博,以不斷的更新,renew the moment,創造「鼻息感」,你的人以超形體的精神關照著這個網頁,比部落格更壓縮成唯一的那一頁,一登入即可在刊頭文字框寫入句子,不必從幕後再轉到幕前,更為直接,直覺,直達。

創新工場創辦人李開復與噗浪網創辦人雲惟彬在報紙上的訪問中,宣佈一百四十字要改變世界了。他們以為微博火紅的原因是字數,以及字數限制下寫作的精簡,大家寫重點看重點,語言減碳,就是這樣。(《聯合報》 2011-04-04)

只有一篇一百四十字的微博,等同停擺,等同「廢墟」。不管那篇內容有多精闢,文字有多不朽,這個微博站是沒人要走訪的。而新的一百四十字在此一秒出現後,前一篇立刻被後浪推入版面之外,更之前的,又被再邊緣化,相同的篇幅,與「此刻」的距離越遠,閱讀價值就越弱;而這距離是以秒為計,淘汰速度又狠又激烈。如果捨不得被埋沒的一百四十字,集結成書吧。

不是所有的「此刻」都有一樣的強度。名人的「當下」比一般人的要有關注價值。造訪人次、點閱率變成了「新聞性」的指數,新聞從專業編輯決定的重要性,加入了「網友」指數;「暴增」「暴量」,衝越平均值的一道強波,有了非常態或變態的形狀,有了被「暴紅」的價值。但這與認知中的「重要性」無關,(或許現在是該討論什麼是「重要性」的時候了。)點閱人數只是這影片被人點擊播放的次數,數字它沒有說好壞,數字它不會評論,數字它什麼都沒表態。可是我們從數字想像出「關心」,想像眾多情感情緒的投入,想像出「必看性」。

「此刻」主宰最重要位置,「交織性」主宰敘述的質感。「交織性」意味關注、點閱率、人氣、轉貼、留言。自部落格以來,推特、微博更為使用者設計深入肌理的交織性格。你或許是起頭者,你更會是跟貼的群眾,原始敍述被參與者擴大、轉折、變化、延續,變成集體文本,在最早期網路文學超文本集體創作都從沒成功的嚐試,在互動的環境裡,意見想法在拋出後引發的漣漪紋路,形成虛擬敍述的節點,原始篇幅的生命也因交織性得以延長,擺脫推移的時間刻度。這些偶爾爆發的集體文本,必定因為觸動某種共通的情緒,引起正反多方的意見,但是在激情平息光度冷卻後,並不能在網路空間中保留下文本縱深橫向的發生過程;雖然是書寫,卻如說出的話,隨風而逝。

從來,討論創作常提出一個問題:要為讀者而寫,還是為自己而寫。隱約在前的讀者期盼往往影響作者寫作時初衷的改變。在網路上寫作的人,讀者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真實在你家進出的喧嘩人流,在你文章腳下跟著發言的人,把你文章四處轉貼的好事者;他們的存在大到反客為主。微博龐大的關注量讓韓寒自白「陷入了一種意淫的豪邁」,注意力從寫作轉到了訪客,為了越來越膨脹的人氣,他自我調整敘述以貼近芸芸眾生;他被交織性給交織失了主體。(韓寒:我為什麼不開微博)「意淫的豪邁」正是共意幻覺。

臉書根本標榜「交織性」。不管是在個人頁面或者臉書主頁,交織如竄生藤蔓貫穿臉書紛亂的頁面。「此時此刻」與「你在想什麼」的文字框在頁首等待,廣告與友朋名單切去三分之一強的版面,一切都被時間割裂,你看到某人某行號或社群自此刻到加入臉書的那一秒,不同時間點的想法與動作,真正的主體性卻全然地模糊難辨。臉書旨在做「工具」,一般人找朋友的工具,做生意找顧客的工具,它的「讚」「轉貼」即是統計的數字來源,內建的紀錄忠實地向頁面管理員報告每周數據,自動發出的信件敦促你鼓勵你從中找到訪客「喜歡的內容」,以經營出更多的支持。臉書就差沒設「冷宮」將不努力經營的專頁打入其中。

臉書的程式明白內建入「意志」,企業的意志,潛移默化使用者朝著能讓企業實質上獲利的目標行進。「讚」是臉書唯一快捷表態的連結點,意義因此非常不準確,幅度從「勉強」到「真心」,但是全部被程式意志翻譯成支持率,鼓吹認同、類似、相互的「同質感」;想法一致力量大,樂觀不孤單。在程式獨斷的詮釋下,人氣取代了客觀的衡量標準而等同「好」、「價值」。Tautology。自圓其說。我們不用雙眼實地進行觀察抉擇,而隨著數字踵眾人的腳步去經驗相同的事,參與無形的群體運動,樂在其中。曾經有認真要求「獨立思考」的年代,對自己是否人云亦云感到焦慮;「我們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把這一句話丟入臉書,會不會引起連串的讚?

在三點五吋螢幕上輸入的幾句話,寫在版型的規格裡,按下頁面上的分享鍵,留言被加上取消不了的時間和回應框,你還有刪除的機會。那幾句話不是單純的我的話,而是由硬體、軟體、熱情參與的使用者,共同創造的此刻虛擬世界的實質。我們的句子變成位元串,編入時間計算入閱覽人次,它失去自主性,作者對它失去控制,它注定要被新的話語位元串推移出最首要的位置,無盡下落,落下頁面的地平線。這是參與的代價。你加入機關重重的語言環境,去為虛擬集體貢獻焚燒自己,你把自己的話送進榮寵當下的時間觀,做一名眾多的點閱者之一,把自己變成數字中的一個位元。

臉書系統並無自動刪除。原則上,只要堅持往頁底深入,過去與你相關的文本會一一倒敘而出。我很想知道去年阿拉伯之春集體文本的起始與發酵的過程,想跟歷史上長年播種理想最後艱辛勝利的革命做個比較。可惜,雖在相同臉書頁面活動,由於不是任何一個成千上萬湧上街頭的阿拉伯人的朋友,我完全進入不了他們的圈子,他們的激情與我平靜的臉書世界有長城般的隔閡。我很想知道臉書內建的即時性和交織性,是在什麼節骨眼讓群眾跨過「讚」的模稜象徵而決定走出虛擬進入真實,放棄虛擬的數學無限遠距,與陌生同志發生真正的接觸和合作,從無感到憤怒到不惜犧牲。讓群眾跨過虛/實門檻的力量,必定有大於文字的實質。

我們的共意幻覺,手中的虛擬瓊林,廿一世紀人與機器和應用件共同創作的敘述。敘述的下一章變化,從人的角度去尋找並不明顯,因為人在這場創作中是被動的。反觀科技卻總是清楚要突破的前端在何方。挪威的 art.on.wires society 今年發出的青年科技研習營公告中,有以下九個領域:artistic programming toolkits (OpenFrameworks, Cinder, Max/MSP, VVVV, etc.) 有關程式語言 C++;video projection mapping 在地上物打上影像,讓人工影像覆蓋地景;sound processing toolkits (Ableton Live, etc.) 聲音軟體;3D printing and 3D copying 用三維立體繪圖軟體製圖,由三維印製機器製出成品;motion sensing (e.g. Kinect) 動作感應;hardware hacking and circuit bending (e.g. Arduino or other platforms) 硬體和電子迴路入侵;wearable computing 穿戴式電腦;glitch art 故障所造成的藝術;information visualisation 資訊視覺化。2011 台大電機研究所與觸控有關論文的關鍵字:手指特徵點萃取,三維空間深度資訊,人機互動,即時動態手勢辨識,多點觸控,實體使用者介面,觸覺回饋輸入裝置……

虛擬與實際要開始跨界,最後重疊。數十年來電腦數位運算出的超現實視覺造像,我們想在生活中遭遇。借投影技術附身上現實中的立體建築而生出了真實的維度,我們終於置身在想像裡。我與軟體共同創造出的奇幻物件,透過三維複製機噴出 abs 樹脂形成物體,(ABS, Acrylonitrile Butadiene Styrene 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三種乳漿共聚合而成,耐熱性和耐溶劑性佳,有光澤,射出成形的效果很好。)不必複雜開模即可在掌中把玩。手指點上觸控螢幕啟動虛擬經驗,未來將突破螢幕堅硬和佈滿意志的二維頁面,而直接伸入網路母體的座標,讓軟體從手的動作讀出它們設計範圍內允許我的自由意識。戴上螢幕鏡片,眼睛被逼真的立體造像籠罩,我被蒙蔽以為身在異境,在彼處我與友朋初遇或重逢。以前我同時開啟多個交談視窗,以不同面貌與多人書寫交心,現在虛擬要我全身投入,專注於一個情境,用話語而非文字,交流。在那個時候,我們現在鍵入的口語直接用口說出,書寫等同口語的現象又將開始分化。奇幻經驗在現實隨處發作,誇張影像誘捕人們目光;我們還需要費想像力去幻想嗎?當資訊視覺圖像化,標榜「一目瞭然」的效果時,新象形記號出現,文字敘述忽然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們難從文字的形容去憑空建構陌生空間,去想像聲音、味道、感覺,文字不再擔任經驗的傳遞,不再是介面而是阻礙──一種極端的可能。

也有另一個可能。在各種直接的體驗後,聽到了看到了接觸了,感官刺激疲乏,人忽然想念起文字。文字變成緩衝,解釋圖像之後存在的含意,完整自成一格地敘述,不受侵犯的自體風格,流動在不急不徐的時間,獨立在意圖強烈的程式語言之外。那時,最令人嚮往的休憩活動該是在光線好的寧靜地方讀起一本不知名卻吸引自己的紙本書──前提是,如果書還沒被我們急躁終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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