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失误

编者按:风险投资家保罗·格雷厄姆以其优秀的程序员素养以及对技术演进的深入思考而闻名,其参与创办的风险投资公司 Y Combinator 关注于为新创技术团队提供种子资金,目前已投资了 118 家新创公司,知名者如 reddit, LooptJustin.tv。从今年 8 月起,该公司不断提出创新征募计划(Request for Startups),试图发现能够解决当下某些重要问题的新创技术团队。

格雷厄姆认为,App Store 糟糕的审核机制已成为 iPhone 发展的瓶颈。谁能打破 iPhone 的封锁?下文既是格雷厄姆对此问题的思考,也是对回答者的征募书。

作者:Paul Graham;原文链接

我不认为苹果意识到了 App Store 审核机制已经恶劣到了什么地步。或者说,我不认为他们意识到了这个恶劣的审核机制将带来多严重的影响。

苹果运营 App Store 的方法已经损害了这家公司在程序员群体中的声誉,破坏程度胜过以往。以往,他们在程序员群体中获得了极高赞赏。以往,你最常听到的抱怨是,粉丝对苹果的钟爱狂热到了对其不加批评地全盘接收的地步。App Store 改变了这一切。现在很多程序员已开始将苹果视为一家邪恶的公司。

苹果一度在程序员群体中获得的良好名声,现在已经在 App Store 上毁掉了多少?三分之一?一半?而这还只是眼下的状况。App Store 仍在持续消耗掉苹果积攒的口碑。

苹果如何造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根本的问题在于,他们不懂软件。

他们对待 iPhone 应用程序的方式,与他们的 iTunes 音乐销售的手法如出一辙。苹果是渠道,拥有最终用户,如果你想要抵达用户,就要遵照苹果的条件。唱片公司妥协了,但很不情愿。然而这个模式却不适用于软件,不适用于一个试图拥有用户的中间商。软件业早在 1980 年代就明白了这一点,当时 VisiCorp 这样的公司已让人看到了「软件」和「发行商」的融合,但这两个词的深层概念仍相差甚远。软件和音乐、图书都不同。它的复杂性使得第三方难以充当开发者和用户之间的中间人。但这正是苹果试图通过 App Store 达到的目的:软件发行商。并且苹果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尤其过分,因其吹毛求疵的品味,以及死板的强制风格。

如果说软件发行模式在 1980 年代以失败告终,那它在现在就更难成功了,因为软件开发已经从当年的少数厂商大制作,演进到了大量小开发者持续推出应用的时代。但苹果也不明白这一点。他们的产品开发模式源自其硬件,即埋头研发,完成最终产品后再对外发售。硬件是得这么做,但软件改起来太容易了,软件的提升正得益于不断改进。现在,开发应用程序的标准方式是快速发布、持续更新。这就意味着,如果每次推出新版本时都要遭遇漫长的、难以预测的拖延,那就是一场灾难。

苹果的态度显然是,开发者在向 App Store 提交新版本时应该更谨慎。这或许会是苹果的初衷。但他们再强势,也不可能强势到逆转技术演进的大势。程序员愿意采用「快速发布-持续更新」的方式,并非因为他们懒惰、不细致,而是因为这能带来最优结果。苹果对此加以阻碍,也就是迫使程序员的工作更糟糕,于是促成了程序员和苹果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假如,苹果在 OS X 操作系统中发现了一个严重的漏洞,不是直接发布更新,而是将代码提交给一个中间人,等他一个月,然后把你拒掉,理由是里面有一个小图标他不喜欢。

苹果愿意这样吗?苹果破坏了软件开发后,实际结果反而与其预期背道而驰:App Store 中现有的软件版本普遍更新不足、臭虫多多。一个开发者对我说:

他们这种审核机制的结果就是,App Store 充斥着大量没有完善的应用。我几乎每天都会做出一个新版本放给测试用户使用。App Store 里的版本又旧又破。我敢肯定有很多开发者都有相同的感受:「我在 App Store 上的那个软件并不让我真正自豪。」并且,「都是苹果的错。」

另一个开发者写道:

我相信,他们认为这个审核机制因为确保了质量而帮助到了用户。事实是,我们的应用软件中的臭虫每次都能过,然而打补丁的版本要花 4-8 周才能通过审核,结果让用户以为 iPhone 软件运行有问题。对苹果来说更糟的是,这些应用程序在其他审核过程快速的平台上运行得很好。

我其实觉得,苹果可能还有第三个认识误区:App Store 审核机制所受到的所有非议,都不构成大问题。他们当然会听取开发者的不满,但合作伙伴和供应商嘛,总是有牢骚的,如果没有了反而不是好迹象,它会意味着你对他们太没有原则了。与此同时,iPhone 的销售也是节节高升。因此,苹果还有什么理由去改进?

他们粗暴对待开发者,还能如此逍遥,短期来看,是因为他们的硬件做得太好了。我几天前刚买了一个新款的 27 寸 iMac。好得没话说。屏幕太过亮眼,磁盘噪声之大令人吃惊,但它太漂亮了,你根本没有犯嘀咕的心思。

所以,我还是买了,但我买的时候却第一次心怀不安。我想到,我买的东西产自一个人权纪录糟糕的国家。这种感受以前从未有过。过去我买苹果的东西时,获得的是全然的愉悦。天哪,他们制造了如此出色的东西。而这一次,我就像做了一个浮士德的交易。他们制造了如此出色的东西,但他们也是如此的混账。我真的愿意支持这样一家公司吗?

苹果应该在意我这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吗?如果他们只是排斥了一小部分用户,会有什么不同?

他们必须在意,原因有几个。一是这些用户正是他们想要的员工。如果你的公司看起来很不善,最优秀的程序员就不会为你工作。从 1990 年代开始,这一点就给微软带来了极大损害。为他们工作的程序员会心生不安,感觉就像是出卖了自己。微软的员工每每向其他程序员提到他们的公司,就总会拿自己开涮,把自己描绘为给邪恶势力卖命。但微软真正的问题不是其员工的尴尬处境,而是他们雇不到的人才。你猜猜谁把这些人招去了?谷歌和苹果。如果微软是(星球大战里的)帝国,那他们(谷歌和苹果)就是叛军。今天的谷歌和苹果能做出比微软出色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雇到了最优秀的人才。

为什么程序员对雇主的道德水平如此挑剔?部分原因是他们挑剔得起。最优秀的程序员哪儿都会有人要。他们用不着给一家让他们恶心的公司干活。但程序员如此挑剔的其他原因,我认为,是因为邪恶会孕育愚蠢。一个组织若依靠强权获得胜利,那它就会丧失通过更优秀的成果来取胜的能力。如果在一个地方,赢取胜利的创意并非最杰出的创意,那么聪明人就会觉得工作很无趣。我认为谷歌如此热切地强调「不作恶」原则,并非是为了让外人推崇,而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变得自负。[1]

目前为止,谷歌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官僚气日益严重,但在其他时候,他们似乎仍在坚守最初的原则。苹果就不是这样了。若回头去看当年著名的「1984 广告」,你会更容易把今天的苹果想象为屏幕上的独裁者,而非手持大锤的姑娘。[2] 事实上,那位独裁者的言辞,细读之下,正像是对 App Store 做出的惊人预言。

我们已击败了毫无纪律地散播事实的行为。

我们完成了创造一个纯洁的意识形态的历史创举,每一个工人都能够幸福生活,不再遭受那些自相矛盾、混淆视听的真理的侵害。

苹果必须在意程序员群体怎么看待他们,另一个原因是,如果你兜售的是一个平台,那么成败就在开发者身上。苹果最应该想想这句话。Apple II 的成功正得益于 VisiCalc。

程序员为他们自己使用的平台开发应用软件。大多数应用软件──甚至也许大多数新创公司──源起于个人项目。苹果本身正是如此。苹果造出了微型计算机,是因为史蒂夫·沃兹尼亚克自己想要一台。他买不起微型计算机。[3] 微软,同样地,创生自为微型计算机制作的解译器(interpreter),因为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有使用兴趣。很少有新创公司做一个其创始人不会用的东西。

iPhone 应用软件如此之多,主要原因是 iPhone 有如此之多的程序员用户。他们可能知道黑莓的市场份额有多么多么大,报纸杂志上都有提及,但在实际操作中,RIM(黑莓的制造商)就像不存在似的。如果他们要做一个东西,他们自己就会想用,那就是写一个 iPhone 软件。因此,程序员们持续不断地开发 iPhone 软件,即使遭到了苹果持续不断的粗暴对待。他们就像是被情感所困的苦恋情人。他们如此被 iPhone 吸引,难以舍弃。但是,他们正在设法抽身而出。有人写道:

我的确享受给 iPhone 做开发的过程,但他们对 App Store 施加的控制难以让我获得动力去开发我喜欢的软件。事实上,我不再想制作任何 iPhone 软件了,除非情不得已。[4]

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个循环吗?目前我所见过的移动设备中没有一台做得到。Palm 和 RIM 都没有希望。唯一可能的竞争者是 Android。但 Android 是一个孤儿。谷歌并不真正在乎它,与苹果对待 iPhone 的态度截然不同。iPhone 在苹果得到的重视程度,如同搜索之于谷歌。

掌上设备的未来就这样被苹果锁死了吗?这个前景令人担忧。如果 1990 年代那可怕的单一文化再度出现,这会令世界了无生趣。1995 年,给电脑用户写程序,就等同于给 Windows 开发软件。我们对这一前景的忧虑,足以促使我们投身于发展网络应用(web apps)。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打破苹果牢笼的代价何在。你需要将 iPhone 从程序员们的手中夺走。如果程序员使用其他设备来连接移动网络,他们就会转而为它开发软件。

怎样造出一台能令程序员的喜爱程度胜过 iPhone 的设备?在设计上超越 iPhone 是不太可能了。苹果在这方面领先太多。那么,这个替代设备或许在整体上无法取胜,但却可能凭借某一方面的优势来赢得程序员的欢心。

吸引程序员的一个手段,就是软件。如果你能想出一个能让程序员觉得必不可少、但又无法在 iPhone 的世界里实现的应用软件,你或许就能让他们转变阵营。

这绝对有可能实现,只要程序员开始将掌上设备作为开发机器(development machine)──如果掌上设备能取代笔记本电脑,就像笔记本电脑取代了台式机那样。程序员需要对开发机器有比 iPhone 更大的控制权。

有什么人能造出这么一个设备吗──既能让你愿意像手机那样放进口袋里满世界跑,又能像一个开发机器那样良好运行?其形其状,颇难令人想象。但我学到的一点是,在技术上永远不要说不可能(never say never)。一个能当作开发机器、如同手机般大小的设备,用今天的标准来看也许是幻想。但在 1995 年,iPhone 这样的东西不也是幻想吗?

我现在的开发机器是一台 MacBook Air,在办公室里使用的时候,显示器和键盘外接,旅行的时候就只带机器。如果它有尺寸缩小一倍的版本,我会更愿意使用。它当然还不够小,不能像手机那样可以随身携带。但现有机器的体积只比理想尺寸大 4 倍左右。毫无疑问,这一鸿沟是可以跨越的。其实,我这就是在提供一个创新征募计划(RFS)。征募对象: 扔大锤的姑娘。

 

注释

[1] 谷歌提出「不作恶」时,公司规模还太小,没人会预想到后来的情形。

[2] 「1984 广告」中的独裁者不是微软,而是 IBM。在那个时代,IBM 更令人胆颤,但那时的 IBM 对待开发者的态度也比今天的苹果更友好。

[3] 他甚至连显示器都买不起。这正是 Apple I 使用电视机作显示器的原因。

[4] 一些跟我聊过的人提到了他们有多么喜爱 iPhone 的开发者工具包(SDK)。问题不在苹果的产品上,而是他们的规定。幸运的是,这些规定是软件在执行,只要苹果愿意,立即就可以改变。颇为便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