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可控制的想象力

(本文原载 2015 年第一期《智族 GQ》杂志,经授权刊于此处。)


你或许听说播客复兴了,但事实是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没法轻松地定义播客。

在科技概念上通常很值得信赖的维基百科为播客给出的定义相当诡异:「一种包含音频、数字电台、PDF 或 ePub 文件的数字媒介,以集为单位、以下载或流媒体的方式顺次播放。」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包含 PDF 或 ePub 的播客,除此之外,这个定义没有事实错误,也相当没有帮助。

当我要向不了解播客为何物的朋友解释这个概念时,通常只会简单地说它是「网络电台」。我依然相信这是一种最好的理解方式,因为将注意力过分集中在容器而非内容上无异于对内容的谋杀。假如你真的对播客感兴趣,我宁愿推荐具体的某一档甚至某一期节目。单纯讨论播客这种形式就好比讨论「电影是什么」——不是不行,但并非在闲聊或杂志专栏文章中能解决的问题。不过若硬要说播客只是改在互联网上播出的电台,则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做作。和当年的博客以及大部分新媒体一样,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它们的品质有多差。

什么?你从来没觉得博客的品质差?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播客一直没能火起来。大部分人对烂文字的忍受力高于烂音频。一篇博客或论坛帖子里的错别字「无伤大雅」,但播客要是音质低劣、各嘉宾说话音量不一,我们的耐心会被迅速消耗。这里有时间投入的问题。文字扫一眼可知大概,五分钟的音频就必须要听足五分钟才知道四分三十三秒时的内容是什么。文字内容的编辑和设计师要悉心选择字体与版式,以保证文章的易读性,音频内容的制作者则更加需要保证任何一秒的「易听性」。

这恰恰就是播客制作者的软肋。错别字可以改,版式可以调,两件事都没有硬性成本。而任何专业音频工作者都会告诉你录音工程是一分钱一分货。这不仅仅是买几个高级话筒那么简单。录音场所的声学特性往往对音质会有更大的影响。大部分播客制作者负担不起专门的录音室,而如果他恰恰住在临街的房子,家里有各种异响,或是小孩刚刚出生,十有八九只能在相当恶劣的环境里录音。

内容又如何?同样和博客一样,大部分播客的内容似乎仅仅是为了三五知己制作的——还有很多你甚至会觉得并不「为」任何人制作,只是朋友聊天的一种记录。不过经历了各种新媒体洗礼的人们已经学乖了。他们知道新的媒介形态出现时品质一定比旧的低劣,但一定也有某些东西让人欲罢不能。同时,小朋友们学得很快,在你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你就和身边的人一起默默地忽略了低劣的那部分。在互联网领域,人们管这个叫「破坏式创新」。


如果说播客的「播」字代表着一对多的沟通方式,那么它的原文 podcast 里的 pod 所代表的那个产品(iPod)在今天基本已经销声匿迹。讽刺的是,iPod 被智能手机变得鸡肋这件事很可能对播客的复兴产生了促进作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把任何音频传到 iPod(除了 iPod touch)上都需要用 USB 线将 iPod 和电脑相连,在今天看来,这简直像固定电话一样让人无法忍受。Wi-Fi 和 3G/4G 网络的普及,加上智能手机在大约 2010 年左右开始渐渐不再需要 USB 线来完成任何操作,终于令听播客的体验赶上了听收音机。

比较尴尬的是,收音机在各种旧媒体里属于相当弱势的一种。电台的黄金时代在几十年前已经终结,视觉文化的强势让大部分人很难习惯仅通过听觉来接受信息与情感。无论我们再怎么认为电视剧浪费时间,坐在屏幕前看电视(不干别的)也是一件被社会规范认可的事。如果你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听播客(不干别的),大概会深深觉得自己是一个廿一世纪废人。

智能设备的彻底无线化解决了这个问题。生活中的各种「缝隙时间」开始被强大的计算设备填充。等车、排队、乘车、开车、洗碗……在很多场景下,用视觉接收信息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相信很多人在刚开始用智能手机时都体会过在出租车上读网页或是长时间(例如半小时)玩游戏带来的晕眩与眼部疲劳。就像当年头一次玩第一人称视角的 3D 游戏一样,我们的肉体很快自动做出了调整,适应了这种新的信息消费方式。但适应不等于合适。开车不应该发短信,总是低头看手机容易造成颈椎不适,而播客却是一个对姿势和场景要求不高的媒介。只要周围环境没有嘈杂到听不见耳机里的声音,你就可以听播客(同时还可以干别的)。

美国近年的播客风潮主要有两条主线。一是由像 NPR 这样的传统电台制作的节目,二是各个独立播客,以科技为主要话题,旁及其它。对于前者而言,播客只是它众多播出平台中的一个。常年处在各类播客排行榜前列的《This American Life》就是芝加哥 WBEZ 电台的节目,在美国和全球许多国家的公共广播频道都有播出。独立播客则通常不会在互联网以外的管道分发。换句话说,就算你不知道播客为何物,还是有很多机会听到《This American Life》,但恐怕不会知道《The Talk Show》或《Accidental Tech Podcast》是什么东西。

这里涉及一个「怎么听」的问题。订阅和收听一个播客基本和通过(已故的 RSS 阅读器)Google Reader 订阅和阅读某个博客是一回事,唯一的问题在于目前还没有一个像 Google Reader 那样一统天下的播客客户端软件。这意味着播客基本成了极客专属的节目——如果你不是那种整天研究 app 的用户体验的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自己有可能感兴趣的播客。曾几何时,RSS 订阅和如今的播客订阅有着类似的命运:想要尝试但不得其门而入的人每天都在增加。2005 年 Google Reader 的出现终结了这个局面。它在产品上完全避开了「RSS」这个令人生畏的术语,并用类似 Gmail 的介面很快教会了大家「订阅网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 Google Reader 已于去年寿终正寝,但订阅某个信息源并在一条「时间线」上按反时间顺序阅读这种行为模式,则在 Twitter、Facebook、微博、微信公众号等众多互联网产品中延续了下来。

播客的情况比较特别。苹果自己一直有在各个平台提供播客软件。Mac 和 Windows 上的 iTunes 不但可以订阅播客,它本身就是如今全球最大的播客索引。iOS 上一直有免费的名叫……呃……「播客」的软件,苹果甚至将其预装进了 iOS 8。但软件的易得并没有直接让播客节目获得主流地位,这一来可能跟听觉与视觉相比的相对弱势有关,二来也是因为直到 2013 年,才逐渐出现了足够多的好节目。最近几个月主流媒体对于播客的关注,很大程度上和《Serial》和《StartUp》等几个播客的热度骤然升高有关。

我不知道播客让一部分人欲罢不能的原因主要是在于填充了缝隙时间、保护了他们的视力和颈椎,还是因为语音媒介为想像力留出了适度的空间——不像纯文字那么抽象和开放,又不像影像那么确凿。答案很可能是无趣的「两者皆是」。人类在被电脑残害了三十多年健康之后,需要开始重新思考计算设备与肉体的关系。近年的健身风潮以及可穿戴设备的出现都指向了这个方向。而可控制的想像力从来都是最强的催情剂。

很难说有多少人看了《New York》或《The Verge》等媒体关于「播客复兴」的报道后会去听《Serial》或《StartUp》。在很多人看来,播客或许永远不会对所有人产生吸引力。有时你去听一个人的播客是因为你已经成为了他的读者,播客让你得以一窥「下蛋的母鸡」长什么样。以声音为唯一媒介的创作者,就像那些栋笃笑或是广播剧唱片一样,总是只能被放在唱片店里不大起眼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声音也是一种粘性极强的媒介。有多少人受了某位主播声音的魅惑,在不知不觉的长期聆听中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并和节目以及主播形成了强力的情感纽带。这种对于不可量化的模糊价值的珍视,是互联网逐渐变得精深微妙之后的必然结果。


(李如一系《[IT 公论](https://itgonglun.com)》播客主播、[IPN 播客网络](https://ipn.li)联合创始人。他的电邮是 [email protected],Twitter 是 [@liruyi](https://twitter.com/liru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