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未来] 终章:书神的黄昏

这是「阅读的未来」系列的最终章。没有读过这一系列其他文章的朋友可以点这里看一眼目录。本文作者叶南是我的 nemesis,在整个系列的规划阶段,他和我在茶餐厅进行了无数次关于苹果、谷歌、Kindle、阅读、技术哲学以及软件审美的辩论与争执,令我获益匪浅。这些仿似针对技术原教旨主义者的「疗程」的精华全部凝结在下面的文章里,请大家细心赏读。—— 编者

I. 阅读仪式

  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人类学家林顿教授首次研究了美洲 Nacirema 人的独特习俗,其研究成果发表在权威人类学期刊《美国人类学家》1956 年六月号上。彼时,Nacirema 人对人类学家来说仍颇为神秘。他们的起源众说纷纭,而在其本民族神话中,Nacirema 人的祖先被追溯到民族英雄 Notgnihsaw 那里。Notgnihsaw 的主要事迹包括带领军队渡河打败敌人,和砍掉一棵樱桃树以说明诚实的重要性。   在 Nacirema 人的仪式研究上,林顿教授最为用力。他系统性地描述了 Nacirema 人每天围绕家庭神殿进行的日常性仪式活动,比如著名的「口祭」――将一小撮猪鬃与魔法粉末一起放进口中,然后以一套规范性的动作去移动那撮猪毛。这项仪式令不明所以的外人感到恶心。   这篇名为《Nacirema 人的身体仪式》(‘Body Ritual among the Nacirema’,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56: 503-507.) 的论文发表后在学界引起了轰动。直至今日,该论文仍保持着《美国人类学家》杂志有史以来引用率和转载率的最高纪录。这项开创性的研究也鼓舞着年轻的人类学家们前赴后继,展开对 Nacirema 人更为深入的研究。   在众多的后续研究中,人类学家进一步探索了 Nacirema 人生活的其他方面,其中包括一项运用更为广泛、持续时间更久的「凝视」仪式:将一捆画满神秘符号和图像、切割整齐的草叶拿在手中,长时间的注视它,并缓慢翻动。   在此基础之上进行的跨学科和跨地域研究更为激动人心:学者们发现,「凝视」仪式充满结构主义色彩,世界范围内的诸多民族都有举行类似仪式的悠远传统。考古资料证明,该仪式的最早出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十世纪的苏美尔人。该仪式的先驱还包括埃及人和华夏人。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时至今日,「凝视」仪式已有式微迹象。    

II. 阅读即朗读

  初看上去,把 American(Nacirema 反着写)的阅读行为「反思」为一种古怪仪式,似有戏谑之嫌,但这一人类学冷笑话确也颇有深意。人类最初的阅读的确是种仪式过程,因为文字的最初用途通常是神圣的――将神谕、盟誓、律令以及仪式内容镌刻在石头、泥版或者甲骨之上。不难发现,凡有悠久文字传统的社会,都对文字抱有敬畏之心。敬惜字纸的并不只有中国人。   但准确地说,最初的阅读仪式应该被称为朗读仪式。因为,据心理学家 Julian Jaynes 的分析,六千年前的人类必须把看到的文字转化为声音,转化成「琅琅读书声」,才能真正理解。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在古代巴比伦,哑巴就不可能识字,或者一个学富五车的古巴比伦哑巴独自站在楔形文字泥版面前时就成了睁眼瞎。Jaynes 的意思是,阅读对于那时的人类来说是一个奇怪的致幻过程:视觉接收的文字形象,必须通过左右半脑的交换工作,转化为声音(幻听),其中的意义才会显现。没错,就像嗑药,或者精神分裂。   Jaynes 在他那本关于人类意识起源的神作(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 Houghton Mifflin, 1976.)里对此给出的解释是,迟至语言出现之时,人类的自我意识(意识到「我」之存在)尚未形成,因而不可能有所谓「内心的声音」。文字出现之前,人类的语言沟通都是听觉上的,外部的。文字出现,也必须走这条老路。   如果他是对的,这就意味着到此时为止,人脑中的「视觉语言中枢」尚未形成,或者至少视觉皮层(视觉信息接收器)和语言中枢之间还没有建立有效的连接,因此只能迂回至听觉皮层。遗憾的是,科学知道的事儿实在太少,脑神经领域的科学探索目前能给出的答案非常有限。我们只能姑且先认为 Jaynes 是对的。   而我们如今视之为当然的默读,应该视为自我意识出现之后,人类努力了很久才形成的「内心朗读」能力。   见诸文字记载的第一个默读者是五世纪古罗马帝国的米兰大主教圣安布罗西乌斯――已是文字出现 4500 年之后,对这位主教的不出声默读,前来拜访的圣奥古斯丁仍然感到惊讶,以至于认为有必要在《忏悔录》里提到这事:「在阅读的时候,他的眼睛一页一页浏览下去,他的心体味意义,他的口舌不出声而休息。」   与此同时,阅读对于外部声音的依赖还在继续。迟至宋代,朱熹还在强调朗读的重要性:「朱子读书法」明确强调读书须成诵,须「心到、眼到、口到」。不仅要朗读,还要足够的遍数。想象中,遥见华夏数十万士子,从白鹿洞书院到三味书屋,数十万寒窗里人声鼎沸。   而一直到 19 世纪,欧洲人还可以根据会不会默读来区分阅读的「新手」和「老手」。在法国剧作家 Eugene Labiche 写于 1864 年的一部喜剧里,一个农民在公共场合大声读信引起了群众的不满,他理直气壮地反抗说:如果我不大声读,我就不明白我读的是什么。   但其实,默读也不过是有限的进步。嘴闭上了,「内心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韵脚、平仄、节奏――即使不出声,我们仍然把听觉感受作为文字优劣评判的重要标准之一。声音的惯性无比强大,我们每个人都听得到。    

III. 落后的阅读

  以「未来主义」的眼光看,阅读无疑是一种「落后」的行为。   古人的阅读速度从未见诸记载,但考虑到彼时阅读即朗读,只要人类说话的速度没有显著提高,阅读速度的进步应该也不会太大。人体工学的数据显示,今天中国人正常语速为每分钟 160-170 字,阅读速度稍快,每分钟 200 字;英语国家的数据仅略有不同,语速稍慢,而阅读则略快。   这是所谓「人肉速度」,显然无法和机器速度、电子速度相比。   从夯土到商品混凝土,从健步如「飞」到空中飞人,从肉搏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刀耕火种到转基因大豆,从狩猎到用三聚氰胺制造奶粉,在满足欲望一事上,人类明确表现出对效率的关注,并取得了颇可夸耀的成绩。然而从六千年前文字出现至今,我们在阅读效率方面的表现,可算是原地踏步,很有不求上进的嫌疑。   人类倒也并非一概不求上进。在网上可以搜索到许多致力于提高阅读速度的培训班,有趣的是,它们在方法论上所见略同,一致认为声音是阅读速度的最大障碍。   既然无论朗读还是默读,都受制于逐字发声后形成理解的速度(因而可统称为「音读」),那么要实现阅读速度大跃进,就必须抛弃「音读」,转向「视读」――对文字的视觉形象直接形成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视读能力,比如当你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无比熟悉的词(坐在火车上看见窗外闪过「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不用音读就能知其义的。但一般人的视读能力非常有限。据称,经过培训,形成熟练视读能力的阅读者,阅读速度可提升至每分钟 2000 字,甚至 10000 字――这虽然跟电脑比还差得远,但似乎已经接近照相机了。   「照相机般的记忆力」,这曾经属于不世出的特异功能,如果现在可以通过培训获得,为什么不直接扭送教育部,列入九年义务教育必修课目?   遗憾的是,培训大师们给出的方案,不是我想象中的生物技术或转基因工程,更像是修炼绝世武功,「注意力高度集中」,「勤学苦练」,等等比较人肉的法子。   不求上进已成定论。发出这样的怀疑或许是合理的――或许我们根本不喜欢读书,我们只是不得不读书?    

IV. 说明书之死

  很多人一定听不得这话。你丫才不喜欢读书呢!   也许阅读根本与效率无关?甚至,读得越慢越好?君不见连许多娱乐圈人士都在「爱好」一栏郑重写下「读书」二字,与「美食」、「购物」等等比邻,仿佛一种显而易见的享乐。不过你再到「出版圈」打听一下,恐怕会有相反的印象。出什么书最赚钱?还用说。教材。   总不至于大家都以读教材为乐。而且显然,阅读教科书,是最需要讲效率的。教育乃国本,招兵买马,培训上岗,兹事体大。而一两千年以来,教育无非是老师照「本」宣科,学生死记硬背,都离不开课本,离不开阅读。多么经典的马克思式矛盾――效率至关重要的地方,效率极其低下。若按马氏思路寻找解决方案:「阅读」这一落后生产力,要么放弃,要么改进,才能适应「二十一世纪最缺人才」这一新生产关系。   官方的教育制度远比纯粹的教育问题复杂,不说也罢。但教育其实无处不在,也许可以这样分类:一切功利性的阅读都可以认为是出于(自我)教育目的的阅读,都是谋生手段,都是「不得不读书」;而那些非功利性的阅读,则也许确实可以谈得上「爱好」、「享乐」……   用李零的话来说,功利性的阅读是「吃饭家伙」,而读「闲书」,才是真正的享受。李零老师以阅读上古文字为业,至少在我辈看来,阅读简帛古书,铜器铭文,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他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他说,「我虽坐拥书城,手不释卷,却少有时间,难得轻松,枉担着一个‘读书人’之名,多少年下来,从头到尾看完的书几乎没有几本。一次性消费,最容易被朋友借走的书当然早就不买;比较有趣,准备将来一定要读的书也束之高阁,只有节衣缩食换作‘吃饭家伙’的大部头,沉甸甸压满书架,供我爬高上低,东一本西一本,此一页彼一页,翻来查去,点缀于刻意求深的学术论文中。时间长了,我自己都糊涂,不知书读我还是我读书。」(《放虎归山》)   爬高上低翻来查去,准确的说是在「用书」。书在这里,是和汽车、相机、耕牛一样的「器」,与其说是阅读,不如说是操作,故名:吃饭家伙。「做学问」的「读书人」的「吃饭家伙」。   当然,并非只有做学问的人才有功利性阅读。农民伯伯阅读《齐民要术》或者《稻鸭共育种养结合生态技术》,工人叔叔读《考工记》或者《汽车空调维修技术》,小白领读《女史箴》或者《时尚 Cosmopolitan》。这类阅读材料的本质是说明书或者使用手册。   但是,如果你想上网发帖,通知大家你拍到了华南虎,你会去买本《Photoshop 标准教程》来读吗?有多少人买来新手机或数码相机后会去读说明书?   做消费产品设计的人已经越来越明白,易用性和用户体验是设计的根本。如果非看说明书不能上手,基本上就是失败的设计。就如同,学说话不能指望字典和语法书。消费电子产品和软件产品出现不过数十年,但已经为产品说明书指明了方向:去死吧。   但并非一切知识都是关于「产品」的。比如,地图是地球的说明书,但地球不是产品,你显然也无法「使用地球」――等一下……真是这样么?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可以使用地球的,比如在 Google Earth 里。小小寰球被鼠标催动如陀螺般旋转,可以放大,缩小,察看地形地貌,查找地点,测量距离,可以坐地日行八万里,可以一夜飞渡镜湖月。总之,地图上能干的它都能干,地图不能干的它也能。还有各种游戏,CS 之类,军人不是都拿它们练兵了么。   如果有仿真程度足够高的「种地」游戏出现,我一定会认真考虑到郊区租间房,租两亩地来种的。开心网不能考虑一下这事么?   看起来,当仿真环境 / 虚拟现实成为普遍应用之时,又有一大批书要被扔掉了。    

V. 数字的幻像

  文字是对世界的模拟。象形文字自不必说。表意文字和拼写文字也仍然是对世界的模拟。但现在看来,显然是一种比较粗糙的模拟。   在犹太人的《创世书》(Sefer Yetzirah)里,世界是被「以色列之神」凭借32种神奇的智慧创造出来的:22 个希伯来字母,通过各种组合、变换,产生出物质世界,而 10 个数字则用来构成物质之间一切抽象的「关系」。   《塔木德》(Talmud)里则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每个安息日之前,圣人 Judah ha-Nasi 两个专门研究创世之学的学生,Hanina 和 Hoshaiah,都会利用《创世书》中的 32 种智,制造出一头三岁大的小牛,在安息日当天吃掉。   计算技术已经证明,用数字造小牛是一种非常牛的认识(咱们的易学里,其实也含糊地包含了类似的想法,但兴趣的走向比较后现代,更多是解释,而非制造)。如果说语言对世界的模拟本质在于「抽象」,毫无疑问,与文字相比,数字才是更彻底的语言(是否还有更彻底的?)。   事实上,我们已经越来越多地使用这种语言互相交流――写电邮、发短信、打手机时使用的语言,都是数字,只是因为转换工具/编译器的存在,我们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Deja vu 对吧?Julian Jaynes 描述的古代场景再一次出现――当时,我们看到文字,却产生声音的幻觉;今天,数字设备编织出各种数字幻像,被我们识读为声音,图像和文字。   如果人脑中的「视觉语言中枢」是在文字出现之后形成的,那么未来的岁月里,人类是否有可能不通过任何设备,直接接收数字语言?人脑会进化出「数字中枢」吗?如果进化没戏,转基因有戏吗?   最好别轻易说不会。    

VI. 新上帝

  在人类进化到「人肉数字时代」之前,有两类阅读将是不可避免的:阅读涉及文字本身的文字,以及涉及数字的文字,换句话说,就是关于犹太人《创世书》里由数字创造出的那些抽象关系的文字。而试图模拟世界的那部分文字将逐渐成为「可替代的」――如果文字所试图描绘的世界能够被更为完整地表达,这些文字与世界的关系,就成了剧本与电影的关系。在剧本与电影之间,绝大数人只需要选择电影。   类似的关系已经在电脑与网络组成的世界里更为精确地建构出来,语言在此有着清晰的层次:从相当于基础设施的机器语言、汇编语言,到用于满足具体需求的,「面向对象」的高级语言……它们次第「写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它应该是人类扮演上帝之努力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与上帝的世界不同的是,在这个世界,人能够清楚知道每一件造物的由来,而在上帝的世界,我们对它所用的语言所知仍极为有限。   今日的程序员就是昔日的作家。他们的读者、知音寥寥,但孔圣人、孟圣人们在他们的时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孔圣人身后,全体中国人成了他的用户,程序员还活着,全世界都成了他们的用户。   作家与程序员的区别之处在于:作家提供脚本,读者阅读后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世界;程序员提供脚本,机器「编译」世界,读者要做的只是接受。   当然,这并非全新的作者-读者关系,电影从一百年前就开始这样做了。类似的还有音乐。只不过由乐谱生成的世界抽象程度仍然极高,即便是电影对世界的模拟,时空关系仍然高度抽象,读者的想象力仍然有用武之地。   在机器编译的世界里,想象式的阅读已显得多余,因为这个世界足够具体清晰,存在的逻辑与「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它要求读者在其中展开行动。   但是,诸位,其实想象,才是阅读的快乐之本。    

VII. 想象的快乐

  能够称之为享乐的阅读,跟一项技术有重大关系――印刷。   印刷术在西方的繁荣,始于 15 世纪古登堡印刷机诞生。1470 年,欧洲印出了第一本书。中国当然要早些,但跟毕昇其实没什么关系,印刷品的繁荣主要由佛教传入推动。东西方最早的印刷品都是经文,但随着识字率的快速增长,很快就扩展到其他领域。(原来曾经垄断文字的宗教专业人士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他们对印刷切齿痛恨。比如,16 世纪一名威尼斯的教士声称:「笔是处女,而印刷产生妓女」。)   根据布罗代尔的统计,印刷术在欧洲出现后的 30 年,即到 1500 年止,总共印出 2000 万本书;整个 16 世纪的印刷量为 1.4 亿至 2 亿册,那时欧洲人口刚过 1 亿。另一位年鉴学派史学家 Roger Chartier 估算出这期间欧洲人的识字率平均增长了 30%。拥有最佳教育制度的苏格兰表现最好,男性识字率从 25% 飞跃至 78%。   1582 年,利玛窦从意大利来到万历年间的中国,他对大明王朝的印刷事业印象非常深刻,根据历史学家卜正民的记述,利玛窦面对「成千上万的书籍在印刷和销售,价格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的中国图书市场,大为惊讶。看起来,那时的中国人比欧洲人更爱读书。   当越来越多的人学会阅读后,Chartier 注意到,新的阅读方法开始流行起来。那就是「避开别人,在安静的角落里进行的个人阅读。」而且当然是默读。   此时正当欧洲文艺复兴时节。市民阶层,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个人,自我,这些「现代性」的关键词都从这里发端。很难说个人阅读参与推动了个人意识,还是个人意识的出现导致了个人化阅读。总之,阅读的新功能出现了:激发想象力,参与、甚至塑造个人的内心生活。   阅读与隐私相连,它产生一种让阅读者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环境,人沉浸在书籍编织成的想象世界之中。一间安静的书房,成了人退隐、沉思、冥想的理想所在。   Thomas Laqueur 在《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Solitary Sex: A Cultural History of Masturbation, Zone Books, 2004.)里提到过一个奇人――17 世纪的英国海军官员 Samuel Pepys。也许是因为经常读书和沉思,他的想象力已臻化境。在著名的《佩皮斯日记》里,他记录了自己两次手淫经历:一次是在泛舟泰晤士河时,整个过程根本没用手,只靠在脑海中回想一个当天见过的美女,就「达到圆满」;另一次是在 1666 年的圣诞弥撒上,他看着英国女王和她身边的贵妇们达到了高潮。   这是一个懂得在各种环境下享受的人。从他的日记可以看出,佩皮斯的个人阅读经验也非常丰富,除了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更喜欢在伦敦周围的各种景色秀丽的地方边读边行。步行,乘船,甚至读困了就找地方躺下打个盹,起来接着走和读。他的散步读物中不仅有小说和戏剧,甚至还有《罗马法书》和《流体静力学》那样的东西(似乎也可佐证此君想象力之发达)。   这一时期的欧洲绘画里开始涌现大量在家中专心读书的人物形象。他们大多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少都有,环境大多幽暗、纯净。法国画家夏尔丹作于 1745 年的一幅女性读书肖像,微言大义地命名为《恬静生活的乐趣》。    

VIII. 中国式快感

  在读书与享乐的问题上,中国人的态度似乎更为微妙。   整个中华帝国时期,文字基本上一直被垄断在宗教(儒道释)专业人士手中。而专业人士的数字在宋代科举规模扩大和印刷术繁荣之后开始猛增。据何怀宏的统计,唐代每年参加科举的人数不过数万,到南宋已猛增至 40 万。有清一代,中国人口开始过亿,而秀才人数仍在 40-60 万之间,保持了宋代的水平。   对于这批为数甚众的读书人来说,个人化阅读及其享受从来不是问题。中国阅读者同时都是官员或候补官员,他们的生活永远面临「庙堂」与「江湖」之间的选择。而「江湖」,就是中国式享乐阅读的经典背景,已陈设千年而不稍变。在庙堂之上,自然是「公家人」,要忘我从而治国平天下;失意而归隐,便成了独善其身的「自我」,可以「采菊东篱」,可以「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既说到陶渊明,需要顺便一提的是中国的「手抄本文化」。田晓菲曾经从陶诗入手,展开一项对中国古籍因抄写而失真的有趣研究(《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其中提到:晚至明清两代,中国读书人仍有大规模抄写书籍的传统。有数据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的 56787 部古籍中,一半以上是抄本。   在印刷术非常成熟的背景下,大规模手抄的动机值得玩味。据田晓菲分析,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中国读书人都同时具备读者和作者双重身份,因此在阅读时从不把自己当外人,难以遏制根据自己理解肆意篡改原作的冲动。(中国人的版权意识差是否也与此有关?)   本雅明也注意到了中国人的抄写癖,并为之深深着迷。在《单向街》里,他写道:「一个人誊抄一本书时,他的灵魂会深受感动;而对于一个普通的读者,他的内在自我很难被书开启,并由此产生新的向度。因为一个读者在那种白日梦般的冥想中只追随自己思绪的流动,而一个抄书者却忠实地遵循书的指令。中国人誊抄书籍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文字传统,而书籍的抄本则是一把揭开中国之谜的钥匙。」他把抄写和阅读的区别比作一个人行走在乡间道路上和乘飞机从其上飞过:坐在飞机上的人,只能看到路是怎样穿过原野伸向天边的,而徒步跋涉的人则能体会到距离的长度,景致的千变万化。看来,抄写的乐趣,是中国式阅读带来的一种独特快感。   出于更为复杂的理由,抄写传统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六零后」、「七零后」对此都不会陌生,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度手抄本是禁书的同义词――这里涉及到阅读的另外一个快感来源:禁忌。所谓「雪夜闭门读禁书」,人生乐事也。甚至到了互联网上,你还能找到「手打版」电子书,抄书快感之强劲可见一斑。   改书,抄书,禁书。中国确实无愧于一个文人大国的悠久阅读历史,在享乐一途,已翻出如许复杂的变化。中国式阅读的快感之源,与西人「恬静生活的乐趣」相比,可以说彰显出更多「器械派」倾向。如果说英国达人佩皮斯体现着想象力的血气方刚,国人的想象力则无疑已进入奇技淫巧的境界。    

IX. 阅读,闪开

  想象力常常源于行动受限。不能做,能力不够或者被人拦着不让做,就只能想。当然也难免有天生爱琢磨的。但是当行动上找不到出路,「神游」以遣怀是当然之选。所以我们赞赏想象力丰富的儿童(有才),鄙视想象力丰富的成年人(有病)。以想象为专业的人士(文艺界从业人员)除外。   文艺大多起源古老,准确说都起源于宗教活动,起源于人类能力极为有限的时代――儿童时代。随着能力见长,文艺的地位也逐渐走低,逐渐消亡或者边缘化。绝大多数还活着的文艺,如今已改名叫娱乐(死了的和快死了的叫遗产)。   与想象力此消彼长的是创造力,它们征用的是同一种基本能力,不同的是,想象力止于想象,创造力由想象出发,进而创造。很难说孰优孰劣,但在一个以效率衡量一切的时代,后者是王道(听听国家喊的口号吧:从「中国制造」走向「中国创造」!)。   已经渐渐接近本文的结论:古老的文字阅读因其效率低下,对世界的重新组织不够彻底,且耽于想象,在一个逐渐崛起的新世界面前,开始显得不合时宜。   阅读文字让位于阅读世界(无论是虚拟世界还是现实世界),意味着想象力给创造力让道,同时也意味着文艺给娱乐让道。借用弘一法师的话:有点「悲欣交集」的意思。   我已经开始从个人(阅读)生活中体察到这种变化。在并不十分遥远的年轻时代,记得我曾经有着大量「无所事事」的时间。出门,等车,上了车,等着车到目的地,等人,等电话,等开会,等开饭,在各种地方排队。一不小心出趟远门,漫长的旅程更是全都用来等待。等待的时间能干嘛?发呆,跟人聊天,如果手里有本书那是最好不过,沉陷其中,时间飞逝。   今天,所有那些用于独自等待的间隙,都被「工作」和「个人娱乐」填满。手机、MP3、笔记本电脑,这三样东西能做的事情足够多了。值得一提的是,我也常用手机看书,但能坚持读下去的只限于可以一目十行的畅销书,换言之,还是娱乐。据说读书有三上三余,如今我只剩下「一上」:天上。飞机上不让开手机,我又常懒得带电脑,出差旅行便成了硕果仅存的读书时间。   每个人的阅读经验都注定只是个人的,它裹挟着大量的私人记忆、情感、经验、潜意识,无法复制,难于共享,因而试图对阅读进行一揽子的「革命」注定是徒劳的。但更具创造性的处理世界的方式――它越来越清楚地指向对感官体验进行根本性地再创造――同样不可阻挡。不论怎样,我们最好有所准备。